戴著帽子、及肩的長髮、搭配一身輕便的帽踢和黑框眼鏡,杭州南路的咖啡廳櫃臺正對面的位子,流氓阿德好早就坐在那,手中捧著書本沈思,很難想像這是曾在搖滾樂舞臺上吶喊、衝撞的「流氓」。

出道即將滿三十周年的流氓阿德,年輕時在鑫音樂擔任製作助理,因代替臨時無法到場的林強演唱泡麵廣告歌曲〈強強滾〉意外踏入歌壇。首張專輯《強強滾》在1992年推出,三年後進入水晶唱片——當時新臺語歌運動的重要推手,相信可以用搖滾樂改變世界。

2000年推出第三張專輯《看看這個世界》,看似一路順遂,卻在專輯發行不久,因家中母親重病,選擇放棄在臺北的一切,回到家鄉金門,一待就是八年。2015年因流氓樂隊團長老猴、母親相繼離世,經過歲月的淬煉,相隔十五年,流氓阿德重返樂壇,發行了專輯《無路用的咖小》,紀錄下在金門的生活。2018年,更以最新專輯《溫一壺青春下酒》獲得第30屆金曲獎最佳臺語男歌手獎。

血液裡的母語 從《強強滾》到臺語搖滾歌
Hueh-i̍k lāi ê bó-gí,uì tshiâng-tshiâng-kún kàu Tâi-gí iô-kún-ga̍k

流氓阿德的創作一直以來都是以臺語為主,只有首張《強強滾》使用全華語創作。流氓阿德說道,因1990年代臺語長期被打壓,慣性第一張專輯就使用華語來創作,直到後來進入水晶唱片。一方面因水晶唱片是非常具本土意識的唱片公司,另一方面是進去後發現身邊都是「叛亂份子」,大家都在寫臺語歌,索性也試著寫寫看。就這樣,他找到了表達自己最好的方式。

「一寫下去以後才發現到說,啊!這個語言就是我自己的母語,非常得心應手,我可以用我的母語,唱出比華語多幾十倍、幾百倍的感情和畫面。」

流氓阿德解釋道,自己在唱臺語歌的時候,會覺得那種「氣口」,是別人比不上的,因為他發現「其實臺語一直在心中,在血液裡面。這是我覺得未來要創作的東西,是一種根。」

臺灣因政治環境經過很長時間對臺語的壓迫,流氓阿德從小到大,被教育華語是大家共通的語言,且臺語是「不入流、沒水準的」,所以即便跟家人溝通是臺語,可是一到公共場合,就會慣性地用華語。

他回想起「之前有一陣子在火車上,我講到臺語的時候,旁邊的人會轉頭看我,覺得好像看到一頭怪物一樣,他們可能覺得現在都什麼時代了,還有人用這種語言在表達自己。」他覺得不可思議。但他也表示,幸好現代社會似乎對於臺語開始慢慢重視,比較不會有類似的情形發生,但不希望只是曇花一現。

流氓阿德的眼神中,透露出對臺語歌未來淡淡的擔憂。圖片來源/黃湄津攝

創造新的詞彙 美的東西就是要拿來運用
Tshòng-tsō sin ê sû-luī,bí ê mi̍h-kiānn tio̍h-sī ài the̍h-lâi ūn-iōng

臺語之於流氓阿德,是他的母語,也是他演唱時表達的工具。之所以選擇用臺語創作、演唱,是因為在運用上,自己的母語最得心應手。而且因為臺語有八、九個音,比其他語言都還複雜,要在這九個音調中控制、駕馭它,其實可以表達出很多的情感,雖然複雜卻可以很豐富。

即使身為母語創作者,在臺語歌創作時還是會有許多細節要講究。流氓阿德在寫臺語歌時,會事前做很多的功課,除了平常的生活用語,他常上一些臺語的辭典網站,查詢華語跟臺語之間語句的連結與表達方式,也發現其實不同語言間有許多相通的地方,只是使用方式不太一樣。

在流氓阿德的臺語歌曲裡,有些歌詞並不是平常會使用的詞彙,「從《看看這個世界》那張,其實我裡面使用語言的方式,就都是文言音,類似歌仔戲唱的方式,用到很多文言文,我覺得那個很美啊,只是一般人會覺得我『囂俳(hiau-pai)』就是好好的口語不講。」

例如在〈生而為人,我很抱歉〉曲中「抱歉(phō-khiàm)」的讀音,以及〈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〉中「曾經(tsan-king)」在歌曲中使用的發音,都不是日常中會聽到的,「但是我覺得我有百分之九十九是傳統、是真的,只是有一些我可能會覺得,這樣講會很漂亮我就會這樣講。」

流氓阿德的歌,有時候更像是一首首的臺語詩,他深信因為臺語就是詩、歌詞就是詩,那麼美的東西就應該要拿來運用。

除了在歌曲中使用不同的發音,流氓阿德也會因為歌曲需要,而去創造一個新的名詞,「比如說高鐵、小巨蛋、麥當勞,都是被創造出來的。如果我們一直依循舊的,就沒有辦法在這個已經多元的時代繼續創造。」年過半百的流氓阿德相信,必須要去創造更多新的臺語詞彙,「如果它是可以被使用,而且也讓臺語變得更完整的,就可以用啊!這樣才可以跟得上這個時代。」

「語言畢竟是人創造的。」雖然也曾遭到一些批評、指教,流氓阿德堅持必須要屏棄舊時候的臺語使用方式,去創造一條自己覺得會讓臺語更美、更與時俱進的路,並且讓世界看到更寬廣的臺語樣態。

不透過各種努力 它可能真的會消失
Bô thàu--kuè kok-tsióng phah-piànn,Tâi-gí tsin-tsiànn ē siau-sit

近期,流氓阿德開始有一種焦慮——臺語這個語言,未來會消失。

這幾年流氓阿德發現,有許多人聽得懂臺語,但不會講。在世代間出現語言的斷層,他覺得各種方言,例如原住民、客語、臺語都有遇到同樣的困難,會講的人口越來越少,他很是焦慮,「因為這是自己的語言欸,你怎麼不會講?」

但一方面,他也發現,有一群年輕人與他同樣意識到母語逐漸消失,並為此產生焦慮,開始使用臺語創作。雖然不是很會講,但有點像是在反省,要把母語找回來,表達對自己身份的認同,重新開始去深化自己臺語的程度,即使跌跌撞撞、卡卡的,還是有看見一群人在努力。

「政府現在開辦很多台語學習相關課程,我覺得歌是一個最容易、去改變,去讓人家接受台語的這件事情的方式,因為他去唱歌嘛,他就唱進去,他就自然而然會,你去教育、學語言是一件令人討厭的事,但是當你唱歌的時候,讓年輕人對臺語產生認同,他就比較容易親近。」

流氓阿德憂心地表示,如果現在不透過各種努力去改變的話,臺語真的會消失。因此他從2018開始主持電臺節目〈全世界最亮的光〉,節目中使用全臺語對話,且來賓也幾乎百分之九十都講臺語。

我從金門來 盼回家鄉推廣臺語
Guá uì kim-mn̂g lâi,ǹg-bāng tńg--khì kòo-hiong thui-kóng Tâi-gí

無論是何時的創作,流氓阿德始終如一的在描寫自己的故事,但經過八年在金門的沈潛,2015年再次回歸歌壇的流氓阿德,有了一個很大的改變——他開始無畏地去表達自己的語言,並且忠於自己的「口音」。

流氓阿德是金門人,口音是泉州腔,在早期的作品裡很少出現金門的泉州腔,因為他怕別人聽不懂,且參雜著一人孤身從金門來臺北生活,被叫「金門仔」的自卑,所以會刻意去隱藏自己的腔調。

流氓阿德現在最大的希望,就是回金門家鄉去推廣,一個已經要消失的、自己的語言。

「就寫兒歌啊,一開始要寫兒歌,那才是腐蝕人心最快的方式,兒歌能感染人的原因就是簡單、易懂。」流氓阿德提到可以不用再寫新的旋律,就用《天黑黑》這類型的曲調,然後把臺語的腔調改成閩南、金門腔,就可以在金門,從孩子的教育去著手推廣語言。

他也有感於現在的年輕人,會因為「潮流、新奇」而去創作、去唱臺語歌,這樣是很值得鼓勵的,但是當歌曲在講一件事情的時候,使用的語言、詞彙不一樣,意境就不一樣。

因此他建議在創作時,應該要多讀書、看電影、聽音樂、看別人的創作,才有能力多充實自己的臺語詞彙,因為臺語有很多層次,除了追求直白,如果能讓創作到詩的境界,那樣的作品會讓臺語更美、更遠,也會更好。

「明年我就(出道)三十年了,不曉得還能唱多久,就走一步算一步。」流氓阿德也經歷過大部份玩音樂的人會遇到的困難,三十歲的時候沒賺錢,本來只是想要結婚、生小孩,看過很多樂團的主唱,壓力很大後來就放棄了,但是「走到現在覺得自己能走過三十年,不簡單。」

流氓阿德經歷人生的風雨,從谷底爬起後不斷地找尋,與這個社會和自己對話,但他依舊會使用臺語繼續創作。「因為我唱華語也是臺灣國語,用臺語去表達是我比較想要的」。

「有也好,沒也罷,盡力就好。所謂的夢想,那是一種生活的態度,但是最重要的就是,不要做自己也討厭的那種大人。」

流氓阿德這樣說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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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富凱專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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